月经羞耻,以及逃离日本

引发存在危机有时候只需要一句话。

今天在象上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件,然后先后引发了我感觉到(准确地说,是我的笛卡尔剧院里的小人感觉到)人生十字路口逼近,身份和存在危机,以及一次不太明显的长大。从哪儿说起呢。

导火索是几条嘟文。都是未登录可见的,但 BGME 站似乎全局设置了不能无登录拉取 API,那我就直接复制了。(新的 <hr> 样式如何?灵感来自 iMessage。)

看到说卫生巾卷不卷的投票嘟,我是呼吁和人合住且用卫生巾的女性都卷一下的。

我至今记得有一次,之前某个舍友刚搬进来的时候扔卫生巾没有卷,厕所正好没纸了我换了纸巾把空纸筒扔进垃圾桶然后……纸筒正正好被卫生巾形成的平面弹进厕所坑里,然后堵了,然后叫人来通厕所。真的非常非常麻烦,这件事让我对不卷卫生巾的行为深恶痛绝(。

— 露天泪水叮咚漫游 (@knife@bgme.me) May 22, 2021


以及顺便说说我觉得比较好的折叠办法:撕下来卫生巾后两只手捏着两端对到中间,然后把两边背胶合一下就好了,很快捷也卷得牢固不会重新散开,再用新换下的卫生巾包装裹一裹扔进去就不会粘到垃圾袋(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卷起来,卷了之后背胶粘垃圾袋上也不太麻烦了

— 露天泪水叮咚漫游 (@knife@bgme.me) May 22, 2021


@knife 一模一样!

— 闪烁的青金石 (@obscure_lapis_lazuli​@bgme.me) May 22, 2021


@obscure_lapis_lazuli 和群青击掌!

— 露天泪水叮咚漫游 (@knife@bgme.me) May 22, 2021


@knife 击掌!

— 闪烁的青金石 (@obscure_lapis_lazuli​@bgme.me) May 22, 2021

看了这几条之后,我脑子里一片混乱,很想吐点什么槽却吐不出来好话(后来 Moewbot 告诉我,这叫「浓浓的顺女气氛 」)。前不久刚关注青金石,可惜了,幻灭从 0 到 100 来得这么快。

还是先说说我做的傻事吧。看到上面那串嘟,我的第一反应是去找这个投票,确定它确实存在,然后发了这么一条嘟文。

啊?卫生巾怎么卷还要网友教的吗?母亲是有多不称职啊?

我对发了这条嘟文感到由衷的后悔,但是既然决定不删,那就得公开反省一番。

随后,Moewbot 马上回复了这么一条:

@loikein 我母亲没有教过我,我也不觉得这是不称职。

— 森山未来厨 :potion_agender: (@admin​@unstable.icu) May 22, 2021

到这里为止,我还能够冷静地恐慌两分钟,仔细考虑,然后承认错误。(虽然不太合适,但还是得在这里提一下,三年,不,一年前的我估计如此反应的机率都非常小。进步了。)没想到他是这样回复我的道歉的:

@loikein 不用了,我不是想反对道德批判和冒犯,我只是说自己的感受,有点惊讶你会把一个非常性别化的社会化过程视作当然——至少在我的年轻时代,我激烈地反抗和拒绝一切专属于女性的社会化和道德标准。

— 森山未来厨 :potion_agender: (@admin​@unstable.icu) May 22, 2021

该怎么说呢,这……这句话把我击倒了。更准确地说:这句话把我击溃了。在接下来的可能是十五秒也可能是五分钟内,我的脑子里闪过一系列想法,包括但不限于……

  • 这是月经羞耻吧。这绝对是月经羞耻吧。这怎么看都是月经羞耻吧。
  • 被月经羞耻困扰的竟是我自己?
  • 我明明一直把月经当作一个需要被打败的东西
  • 我是不是对自身的物理存在过于纠结了?
  • 前不久刚对之出柜的朋友问我有没有计划接受医学上的转变,我考虑了好一阵子,最后回答有
  • 我在意得最久的部分现在光荣地回来了成为了另一块绊脚石
  • 母亲 trauma 和初潮 trauma 是不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
  • 难道我一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对劲,这件事在理性层面就错了吗?

……并且躺在床上大哭。我知道被只在网上认识的人说(甚至不算说教,只是这么一提)一两句话就想这么一大堆东西,可能我确实哪里有点问题,但,再一次地,我是个年轻的蠢蛋,年轻的蠢蛋就是容易从小事推理人生。

看象的时间戳,整整十分钟之后,我才能够把自己拼凑起来,好好回复一下。但最后,是这条并没有指向我的嘟文让我彻底平静了下来。

一定要把卫生巾卷起来不然就是添麻烦这种话——尽管不完全类似——让我想到我在贵市这个高自我规训的垃圾城市最恶心的经历之一:在公寓公用厕所的隔间里,看到有人在门背后贴了A4纸大骂有些(不住在这个厕所附近的)人跑来用这个厕所,并且在厕所里呕吐没收拾干净。那间厕所四个隔间全部贴上了辱骂告示,并威胁马上会安装电子监控,要把来呕吐的人揪出来。
:anna02:
“坏事都是外地人做的,他们无权使用我家门口的公共资源”
+
“为了找到给我添麻烦的人我会监控你们在隔间里做什么”
+
“呕吐这种病理症状我才不关心,只要你把我的地盘弄脏了你就该死”
当然后来我把我常去的隔间告示给撕了。

— 森山未来厨 :potion_agender: (@admin​@unstable.icu) May 22, 2021

主要原因是,它让我想起了日本。


或者说,我离开日本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。

离开日本也有三年了,在这三年间我断断续续地想了很多东西,但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写下来。可能,仅仅是可能,我在无意识地拖延着不写,因为一旦我写下来之后,它就不仅仅是我脑子里的幻象了;我可以在脑子里随便抱怨,随便恼火,但一旦写下来之后,这就成为既定事实了。从这一刻起,一直到我的余生,我都必须承认曾经有那么一刻我是那么想的。当然妳可以说如果我真的在用理性思考,写不写没有区别,但正如我所有其他 traits 都莫名其妙,我莫名其妙的浪漫主义的那一面是这么认为的。

第二次道别,或者说,第二幕的道别,总是更加彻底,也更令人难过。

哈……该从哪儿说起呢。

以防还有人没意识到,我确实是爱着日本的。它的土地,文化,语言,人民,这一切交织出了如此灿烂的文明,我在这里度过的几年时光是如此的美丽,我确实是爱着日本的。(以防有人说我精日,真的吗?妳为什么还在看我的博客?四年前我也是这么写中国的。)
但要说我对日本毫无怨言,那也绝对是天大的谎话。

离开之后我一直在想,到底是什么推力驱使我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离开了日本?这三年来我得出的结论是:日本是个压抑的社会,而我还没有强大到能够忽略这种氛围。
或者,用 Moewbot 的话来说,日本是个「高自我规训」的社会,可能有人甚至会主张它是全世界自我规训程度最高的社会之一。这就导致,无论妳来到日本之前自我规训程度如何,只要妳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,融入了日本社会(即使妳以为仅仅是「表面工夫」,因为我们都知道,行动对思维是有影响的),那么妳离开的时候也至少也带走了半个日本人水平的自我规训。

我不想否认自控和自律的价值,但妳从这么一个社会所得到的自我规训是一整个 package,其中就包括了但不限于「不惜一切代价减少给别人添的麻烦」。
怎么说呢,现在我能看出来了——当我身在局中时完全意识不到——社会不是这么运作的。大部分动物都是自私的,我们建立社会是为了互利互惠,那当然也包括了互相添麻烦和互相帮忙解决麻烦啊。即使是大概率永不再见的陌生人,只要维护一个松散的互惠链,社会就能成立。
而日本,至少在我看来,在这方面是非常畸形的。日本的邻里关系还算正常,可能学校里不认识的人之间也还好,但一旦超出个人的 social space,到了 public space,它就仿佛不是建立在互惠上,而是建立在「不要互相麻烦」上的。妳能很清晰地看出来这种结构有什么问题:它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断推远而不是拉近;它惩罚那些笨拙地想做好事的人,却奖励那些对别人的求助不屑一顾的人;这样的社会必然是不断萎缩而不是向外生长的,处在这个社会里的人也会或自觉或不自觉地越来越冷漠,越来越不像个人。
这是很恐怖的图景,却确确实实是我冷静思考后的结论。

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东西我反思了整整三年才意识到?其实也不能把锅都推给日本。虽说人的一生都在不断完善着自己的个性,但我初到日本的时候,确实处在生命中易塑性非常高的时间点。而且除开社会氛围,我在日本的生活是非常非常舒适的。除了没有语言障碍之外,那里还有爱我的亲友,我敬爱的老师,美丽(甚至有时候过于豪华)的校园,几乎全年无休的公共设施商店饭馆,等等等等;我没有理由提高警惕。所以我就根本没有警惕。
当然,这反过来也造就了我在最后一年进行的种种,怎么说,探险活动,并最终让我警醒了过来。但此时已经晚了。

这三年来我抱怨过德国的方方面面,但从没,今后估计也不会,抱怨过它的社会氛围。其实也可能一部分原因是我在日本住在首都,到德国却住在村里;但这个地方实在是温暖人心。不是说没有愤世嫉俗的年轻人之类的,而是让妳重新感到社会是……社会。
其实真说起来都是些小事,但能感觉到这里的人是真诚的。她们帮妳不是因为 social norms 要求这么做,而是看到了面前有个人有麻烦,就顺手帮一下,完之后该干啥干啥。妳笨手笨脚做了错事,她们原谅你,并不会一边想着反正啥都不懂的老外都是这样的,然后更加用力地规训自己。

在德国,我开始重新培养对社会应该有的样子的感知。

昨天恰好时间线上有好几位朋友在听梁文道的播客。节目的最后放了这首歌,勉强算跟本文有点关系,那我也用它来结尾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