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选中的与没有选择的

首先引用一段我自己的微博。

同届的一个土耳其小伙子，一起上德语课的，今天一起坐公交回宿舍，聊了一路。
在宿舍楼下拜拜的时候他突然来了一句，你英语口音比其他中国人好好多哦，跟你聊天很愉快。
我知道他多半是开玩笑的，这个人是所有人（包括中国人）公认的风趣，但是，怎么说呢，我们最近国家富强了，民族自尊心上来了，就开始鼓吹口音无关论；但显然当你说的话不是重量级到别人非听不可的时候，口音并不是无关的……
比如马云，还有那个谁小米总裁，他们这种人呢，随便怎么说都有人排着队要听，但是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，想要自己说的话有人听，别人听得进去，口音还是很重要的……吧。
比如我自己，我出生在沿海地区，从我入学前一年开始小学一年级开设英语课，幼儿园的时候母亲就请了她的学生教我口语，我待过的每一所学校都或多或少有外教课……即便如此，我还是在高中花了将近两年时间才把我的英语口音调整到自己满意，而大部分人不可能有我这样的条件，也没有我这样的余裕。
我苦练英语不是为了跟别人谈笑风生，是为了看剧看小说、是为了自己开心，但结果就是，我成了那个口音好的中国人。而他口中的英语口音不好的中国人，也都是名校出身、家庭富裕、经过层层筛选才来留学的……

我没能忍心在微博里吐的是，那么，那些不是名校出身、家庭不够富裕、在某层选拔上不小心或者运气不好没通过，的人们呢？

我写了一大段自己条件有多么好，不是为了炫耀，而是为了说明，我们这些看上去完全是「被选中的本地人」的人，也都没有选择。
我的家庭并不是最富裕的那一类，但也算个书香门第；我在德国（其实日本也一样）的中国同学们，他们的条件只会比我更好，也都是被选中的那一群；却落了个「中国人英语口音不行」的口实。
我们英语不好吗？大家都是考托福考 GRE 考进来的，上课英语授课，课本 PPT 都是英文，谁敢说这帮姑娘小伙英语不好？可是一边听课一边查单词，课本下载个中文版才能安心，不敢跟老师提问，连跟外国同学讲话都扭扭捏捏，有点儿英文好的样子吗？
不是我们不够聪明，也不是家里负担不起英语教育，只是国内的（普通人能负担得起的）英语口语教育，都太差太差。

高二的时候，家里想送我去香港读大学，给我报过一个口语班。本来是一对三，愣是给整成一对一，老师是留美博士，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她优美的口音和神采飞扬的讲解。但是实在太贵了，以至于我上了一次就心疼得取消了合同（事前说好如果感觉不合适可以取消，按实际课时付款）。她是惟一一个让我觉得口音好的中籍英语老师。

于是我开始发愤自我纠正口音，从每个字母开始重新学读音，每天连上下楼都塞着耳机，一搞就是两年。在上大学之前，敢问谁有这个时间？在上大学之后，又有谁有这个动机？
后来大三了，在网上上国内的托福口语班，那口语老师的口音我都是皱着眉头听完的（但不妨碍他自信、逻辑完整、讲话流畅，我挺喜欢他），班里同学的口音就更不要提了。这老师就是一个「口音无关」的例子，除了口音什么都好，且你也不得不听。

又想起我本科期间的老板。他是匈牙利人，出身于一个村庄，少年时代赶上了东欧革命，可谓命运坎坷条件艰苦。但他精通多门语言（包括日语，这里可以扯扯语系的废话，但匈牙利语本也不是印欧语系的），常纠正我们的英语遣词造句，被戏称是英语老师；我还见过他用西班牙语写书评。除了他智商高之外，能让他从小接受多外语教育的教育系统功不可没。
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像他中学时那样，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第二外语，且都能得到有资质的教师指点，学成之后能自如地使用呢？
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不用离家万里，也能接受到令自己满意的教育呢？

我写这篇小文，可能看起来像有权（empowered）阶级的无病呻吟，但如果我不写，又有谁来写？
前女友嘲笑我至今还信奉居里夫人的「但是人类也需要梦想家」，但是，人类的确还需要梦想家，人类的梦还没有被做完。